山中過客

顧裕光 寫於2010年七月
載於世界副刊 2010年12月29/30日

       誰也沒有想到,我過了四十歲之後,居然改行和朋友合夥做起生意來了,還冷門得很:瓦哈卡人文旅遊。瓦哈卡 Oaxaca 在墨西哥東南部,是三十一州裡最窮的一個,也是土著民族最多的一個。首府瓦哈卡市,位於貫穿墨西哥南北的母親山脈 Sierra Madre 山腳下,是美洲中部與馬雅文明並立的古城。
       馬丁是瓦哈卡州旅遊局的局長,他對華麗耀眼的觀光宣傳沒有興趣,也不喜歡一般業者把客人當鴨子一樣趕來趕去的偷懶做法,對這兩個芝加哥來的人卻別有興味,常常請我們到局裡,探討我們人文旅遊的構想和規劃細節。有一次在會客室裡,遇見帕洛–局長的公子,他很客氣地說,從父親那兒聽到許多讚美我們的話。三十剛出頭的帕洛,不僅又高又帥,還是航空公司的機長呢。他常飛芝加哥,又和我們很談得來,接下來兩年,不時到我們辦公室來見個面,聊聊天。
       帕洛說他以前也到過瓦哈卡,和一般觀光客一樣,看看幾個著名的古蹟就算來此一遊。自從馬丁當了旅遊局長,自己又新近離了婚,無家一身輕,跟著父親上山下鄉走了幾趟,對瓦哈卡有了不同的認知與感受,也贊同父親以社會服務的角度來推展觀光。他愛上一個叫華瑞斯的小山村。村名華瑞斯,紀念十九世紀傳奇人物班尼托·華瑞斯 Benito Juárez 總統。帕洛打算由華瑞斯為起點,推動瓦哈卡山野生態觀光,幫助貧窮的原鄉居民,改善生活。
      再一次我和夥伴去瓦哈卡,帕洛邀我們到華瑞斯走走。第二天一早他開了一輛吉普車來旅館接我們。車子沿著東南向的河谷跑了半個鐘頭,這個河谷和山區,是幾千年來查波泰克原住民的傳統疆域。出了谷地,帕洛把車子轉北,從公路下來,經過以紡織聞名的小村陶提特蘭,開始爬山路。山路沒舖柏油,顛得很,但是三個人興致勃勃,一路討論帕洛構想中的觀光事業。帕洛籌劃在瓦哈卡和華瑞斯各設一個連絡處,客人上山,可以健行、騎馬、或租用山地自行車,午餐和來回接送包括在套裝裡,從頭到尾有雙語嚮導陪同。我們只要賣套裝,不需為任何細節操心。這主意聽來不錯。
      瓦哈卡盆地海拔五千英尺,華瑞斯更在一萬尺高的山上。吉普車盤著山路緩緩而上,路旁的由加利和龍舌蘭漸漸被冷杉、松樹和刺柏取代。車子繞著山窩轉,看不到山,只能藉著這些樹的清香,隱約嗅到山的氣息。在飛揚的塵土中,我們來到了華瑞斯。村子口立著一個小小的華瑞斯銅像,右手邊是村公所,左手邊是小學,只有兩三間教室。這兩個公共建築是紅磚水泥砌的,村裡幾十戶人家,和一個小雜貨店兼飯店,都是用土磚搭建。帕洛說:華瑞斯出生地是「給喇套」Guelatao,在更深的山裡,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這個村子倒搶先改了名字。當初決定改名的村中長老一定沒有現代「品牌行銷」觀念,也一定想不到今天會有人在這裡討論「觀光套裝」。
      帕洛把車子停在村公所,帶我們去兩哩外的暸望塔。上山的步徑雖窄,沿著平緩的山坡還算好走。山上空氣輕而冷,雲霧像風一樣,鬆一陣緊一陣地飄過來,分不出天氣是陰、是雨、是晴。轉到向陽的山坡,九月的太陽推雲而出,霑在衣上細小的水珠子,煙一般消散。山坡上有幾塊貧瘠的玉米田,玉米稈子已經枯黃,草地還是綠油油的,遠遠看到幾隻羊和一兩間農舍。當年小班尼托在給喇套山坡上給叔父放羊,看到的景觀大概和眼前相彷。從三歲到十二歲,九年的光陰,小牧羊童天天想些什麼?早逝的父母?到城裡給人幫傭的姐姐?一個不識字又不會說西班牙話、沒有一絲白人血統的查波泰克山地孤兒,能有什麼奢望?
      在山坡上、下雨了他往哪兒躲?
      我們似乎不必擔心下雨,九月已是雨季尾巴,而今天的天氣顯得特別好。往上走,玉米田和羊群不見了,松林更密,鳥叫聲更清脆,路也愈來愈陡,還有許多大石頭,我們得手腳並用專心往上爬。正爬得氣喘吁吁,在松樹梢裡看到了暸望塔。塔高四五十尺,頂上的台子大約七八尺見方,站在四支纖細的鋼柱上。不知是台子在山風中擺晃呢,還是雲層從身旁穿過造成的錯覺?趕快在台中央坐下來。我曾經年復一年在芝加哥辦公大樓的玻璃籠子裡看雲。那雲,嗅不到、也摸不著。「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在山頂的暸望台上,我伸出雙臂,張開手掌,雲輕悄悄地擁過來。如果說沙漏是時間的具象,雲就是光陰的腳步,清楚分明地從我的指縫間溜過。
      從這裡可以看到母親山脈的山峰,馬戲團的大象一樣,一隻接一隻,啣著尾巴,由西北方向一路排過來。山腳下的陶提特蘭村落,靜靜地散佈在農田裡。細絲般的公路,屢屢被小山坡遮住。更遠的西方,瓦哈卡穩穩坐在三條河谷交會處。當年在給喇套山上,是誰告訴班尼托這個放羊的孩子,他應該下山到瓦哈卡去謀出路?空著手、從雲端裡走出來,遠遠望著瓦哈卡,可曾夢想到姐姐的主人馬薩先生會收留他、資助他上學?馬薩千金會成為華瑞斯夫人?當了瓦哈卡州長,當了墨西哥司法部長和首席法官,當了總統,班尼托·華瑞斯在夢中,可曾回到雲裡霧裡山裡的故鄉?
      該是我們下山的時候了,不知村裡的小飯店有什麼好吃的。下坡路走得快些,還是因為肚子餓而加緊腳步?帕洛卻停住腳,回頭說:「我帶你們去看一個朋友。」他在山上會有什麼朋友?我們好奇地跟著他,來到一個低矮的棚屋。屋前一棵大樹,屋後一小塊菜圃,一個瘦小的老婦人正彎著腰忙著。「Señora!」帕洛大聲打招呼。老太太抬起頭來,「啊!我的小帕洛!」兩人親熱地吻頰擁抱。帕洛這麼高,得把身體彎成九十度。「Señora–夫人,這兩位是我的朋友,從美國芝加哥來的。」帕洛介紹我們給老太太,她高高興興地和我們握手。「哎呀!我的手真髒!」她說。我們才「爬」了山呢,也是兩手泥,四個人攤開手掌,哈哈大笑。
      老太太名字叫期望 Esperansa,我們按習俗以名當姓,稱她期望夫人 Señora Esperansa。她乾皺的臉看起來近七十歲,照經驗來推算應該才六十出頭,鄉下窮人特別顯老。她和當地婦女一樣,穿著樸素的棉布碎花短袖連衣裙和短罩衫,頭髮裡夾著紅絲帶,編成兩根辮子,再整整齊齊地盤在後腦上。老太太一定要留吃中飯,我們跟著她進入屋內。這小房子只有門、沒有窗,屋子中央幾塊石頭搭成爐灶,旁邊一個水缸。屋裡一張桌子、幾把椅子、角落裏一張床,這就是期望的全部家當。昏暗的房間和老太太的白髮一樣,打理得乾淨利落。我們坐著,老太太跪坐在灶前燒飯,一邊和帕洛話家常。老太太有一個兒子,在墨西哥市打工,他有三個上學的孩子,一年難得回來一兩趟。帕洛常飛瓦哈卡航線,幫他當信差,帶口信給山裡的老媽媽。
      難怪早先在村裡的時候只見著幾個老人、婦女和兒童,青壯男子大都遠離家鄉,出外謀生了。雖然華瑞斯總統生前致力推動種族平等、政教分離、社會改革,墨西哥的土著民族卻只有幾年基本教育,缺乏謀生技能,一直處於社會下層,無法翻身。華瑞斯的成就,反而在他們心中勾起幻想:只要能出去,就有大好前程。華瑞斯一生的努力竟是白費了?1862年,法皇拿破崙三世入侵墨西哥,設立傀儡政權,華瑞斯艱苦抗戰,曾寫信向美國林肯總統討救兵。當時美國南北內戰打得火熱,沒有餘力,況且在美國獨立革命那幾年,法國是唯一的盟邦,林肯就算能、也未必肯出面。剛好美國薛瑞登將軍在美墨邊界「誤置」了三萬支步槍,間接幫助墨軍打了勝仗。百餘年來,美墨情誼就這樣或明或暗、若即若離。但是不管美國官方政策和民間態度如何改變,成千上萬的墨西哥人不斷非法越界,到美國打工糊口。是華瑞斯向林肯求援開的先例嗎?
      母親山脈裡的期望夫人,該怪罪於當年華瑞斯這個小同鄉下山,種下離鄉的種子?還是慶幸現在有了帕洛機長上山,給山窮地遠的華瑞斯帶來生態旅遊的生機和希望?
      老太太湊近爐子,拿一張紙板搧風。爐子起了火,立刻一屋子都是煙,老太太被薰得眼淚直流。帕洛想起了背包裡特為帶來的眼藥膏,「她前陣子常抱怨眼睛不好。」帕洛向我們解釋。又轉頭告訴老太太,快快請鄰居幫忙,在屋外搭個棚子,把「廚房」搬出去,老太太連連點頭應諾。
      中飯是一鍋馬鈴薯湯,老太太另把幾塊昨天吃剩的玉米餅在火上烤熱。這麼簡陋的房子,這麼微薄的食物...老太太敏捷地忙著,高高興興地招待這幾個不速之客。湯是現做的,都是剛從後院採來的東西。高山野生的馬鈴藷,比櫻桃稍大,比李子稍小,玲瓏可愛,表皮的顏色從鵝黃到棕紫,像是地裡生出來的珠寶。老太太把馬鈴藷一切為二,丟到沸騰的水裡,加一把迷迭香和西芹菜,少許鹽巴,略攪一攪就上桌了。忙定了,她在桌邊坐下。期望夫人–這個山裡的窮老太婆–從容地招呼客人用餐。這份悠然自在,是那裡得來的?我曾經相信玻璃籠子的辦公室裡、牆上掛著的文憑和專業執照,這幾張蓋有印鑑的紙是多少年的奔走追逐換來的。紙上用官樣文字列明學歷和資格,我曾經相信這就是「從此過著幸福生活」的簽證。紙上卻沒有一個字提到山頭掠過的雲、老太太白髮裡飄著的紅絲帶、這鍋平淡中有真味的田園湯。
      夥伴告訴期望夫人,多半美國人不知當今墨西哥總統是誰,卻都知道「墨西哥的林肯」班尼托·華瑞斯。我告訴夫人,在芝加哥市中心、《論壇報》報社對面、兩棟摩天大樓之間,有一個小公園。公園裡立著華瑞斯銅像,銅像後面狹長的花圃一年四季更換應時花卉。面前的密西根大道儘管車水馬龍,日夜不息,華瑞斯靜靜站在山一樣的高樓中間,彷彿終於回到故鄉給喇套的山坡上,愛惜地看顧他的羊群...老太太很有興味地邊吃邊聽著。
      吃完飯,我們走出屋子,老太太坐在椅子裡,三個大男生蹲坐在石頭上,四個人像是吃飽飯的貓,懶洋洋地窩著。午後的雲很薄,陽光大片大片地撒下來,草裡的蟲大概睡午覺了,悄沒聲兒。在九月暖暖的太陽裡,貓和蟲怡然自悅地享受山中美好安詳的一日,現下豐盛的喜樂。連那兩個習慣用生意眼光來看待生活的人,也暫且忘掉了人文旅遊和觀光套裝這些重大議題,呆呆地瞇著眼,望著那連綿不盡的母親山脈。嶺上的雲,和地上過往的人一樣,總也留不住腳步。
      老太太側轉身來,好奇地問:「你們住的地方有山吧?」我不知如何向她解釋兩萬年前冰河期,滑動的巨大冰川把美國中西部整個犁平了,只好簡單地回答:「芝加哥沒有山。」
      「沒有山?」老太太不相信這個叫芝加哥的地方–這麼富裕的美國–居然沒有山。「你們沒有山?」這個住在雲端、名字叫期望的老婦人搖頭看著我們,「可憐的孩子!」

附筆:
1.  我們的華瑞斯之旅是在1996年12月。帕洛機長在2002年辭去航空公司職務, 並結束他的山野生態觀光事業, 和他的多年女友‬艾瑞娜 (與他共創華瑞斯山野生態觀光) 致力於開發有機生態農村, 在瓦哈卡東郊的小鎮 Tlacolula 開創一個實驗農場。他認為生態觀光的影響力太小, 對當地農村沒有實質幫助。有機生態農村的構想很好, 但是這幾年景氣不好, 任何「實驗」都沒有足夠的經濟支援。帕洛的夢, 抵得過父親馬丁的夢

    艾瑞娜和帕洛一樣, 不是瓦哈卡本地人。在墨西哥, 西班牙血統的白種人是上等人, 印地安血統的土著是下等人, 百分之八十的墨西哥人是混血。膚色愈淺, 愈受歡迎, 也愈有可能受較好的教育、有較好的工作。帕洛和艾瑞娜身材高挑、俊美勝過一般商業模特兒, 帕洛還是機長哪! 但是兩人打定主意, 要為社會服務。

2. 這麼南方的墨西哥冬天不下雪, 但在這樣的高山上, 冬夜總是冷的。小班尼托的叔父的家, 大概和老太太的棚屋差不多, 冷風可以從木板片中穿入。

3. 我的外祖母, 也是這樣把我們餵養長大。我們在二高自力村的房子, 比期望夫人的房子大些, 但是好不了多少, 外婆的廚房, 也有一個水缸, 外婆的廚房, 也是這樣煙薰潦繞。我的外祖母, 她的期望是甚麼?

《瓦哈卡旅遊局攝影師米高 Miguel Angel Avendaño 的作品: 華瑞斯. 母親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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