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於2011年七月
我的大姐曾在報上寫了一篇有趣的短文,從外婆的「一天纏足史」,説到自己擔任高階層公職之後,因為穿露趾涼鞋上班而被男性官員投以異樣眼光,大姐對此「纒足的餘緒」不無遺憾。
外婆在童年,就有了「理」的觀念:凡事一個理,有理走天下。纏足既然不合理,這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找到一把剪刀,剪掉了裹腳布,並在疼愛她的姨母那尋到庇蔭,逃脫了纒足的宿命」。這「裹腳布革命」早熟的膽識和籌略,完完全全地傳給我的三個姐姐,我只有旁觀的份。
外婆的個性堅強獨立,有勇有謀,從小就看得出來。抗戰期間,才三十歲的外婆帶著獨生女和鄰居一家大小,從南京逃到四川。國共內戰,又從南京來到台灣。一路顛沛流離,有許多驚險的故事,外婆把它們像搖籃曲一樣一遍一遍地説,我在睡眼迷矇中,總一再提醒自己:別忘了鞋子放在哪裡,萬一要緊急逃難,可以馬上穿鞋上路。
外婆處世外圓內方,待人謙和,她不佔人便宜,但絕不當呆子。我的個性懦弱,外婆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決定對我實行「機會教育」,抓到機會就開導我「不要吃虧」。但是我不受教,常讓外婆感嘆孫子一幅「只配給人拎鞋子」的膿包模樣,肯定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不知拎鞋子的典故出自何處,但這個貶詞的意象鮮明,連四五歲的童子也能體會。
從小我就受到乾爹寵愛,他的年齡介於外婆和父母之間,兒子已經上高中,所以格外疼愛小乾兒子。傍晚我洗了澡、灑了痱子粉,乾爹喜歡把我抱在懷裡,點上煙斗,講故事給我聽。他出身世家,國學基礎深厚,講的多是歷史故事,我最記得張良和圯上老人:老先生一而再地扔下鞋子,要這個陌生孩子去撿,兩人你來我往,彷彿樂此不疲。這可不是外婆最瞧不起的「拎鞋子」嗎?這個張良,非但不是膿包,還因為拎鞋子而獲得老人指點,成了開國功臣,多奇怪呀!乾爹的煙斗,飄出芳香的青煙,和歷史混成一片,飛升消散在空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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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十年代,十幾歲的我和當時的年輕人一樣,喜歡穿著涼鞋、喇叭褲晃蕩,自認瀟灑得不得了。好萊塢卻興起災難電影風潮,飛機空難、郵輪海難、火燒摩天樓、大地震、大白鯊⋯憑空生出多少折磨。不管難從何而來,總有一大堆驚慌失措的人,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推擠碰撞,只要一跌倒,馬上被後面湧上的人潮踩得半死,我從小聽夠了的逃難故事,生動地展現在新藝拉瑪彩色大銀幕上。從此之後,我絕不穿涼鞋出門:萬一有難,穿著涼鞋怎麼跑呢?就算不摔倒,被別人踩上幾腳也不好受。像掃把一樣曳地而行的喇叭褲,當然也不能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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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後,我的杞人之憂有了新的印證。有一天,在歐普菈的電視節目裡,她訪問一個在納粹集中營浩劫餘生的猶太老婦。老太太説起七十年前的往事:一個夏末的早上,她一如往常準備上學,爸爸走進她的房間。他的眉頭深鎖,沈吟許久,終於説:「今天你要穿小靴子上學」。靴子!窗外一片濃綠,夏天正熱鬧呢,哪個呆子在八月天穿靴子?同學可要取笑她了。但是爸爸的話不能違背,她穿上小靴子–起碼不是冬天的大靴子。
下午放學前,一群德國軍人突然來到校園,命令猶太學生集中在操場上。軍官宣布所有猶太學生要遷移到千百里外的一個集中營,馬上開步。
走了幾個星期,八月的蟬鳴,被九月的寒霜取代。愈走愈冷,穿著時髦涼鞋的女同學,不堪其苦。再走了一段時間,裸露的腳趾生了凍瘡,痛得不得了,德國軍官毫不動情。再走,僵凍的腳趾一個個斷落,十幾歲、青春年華的女孩子無法舉步,倒臥路旁,讓寒夜和無邊的黑暗終結這殘酷的旅程。
猶太老婦平靜地細訴往事,感謝父親的先見之明,歐普菈和現場觀眾早已哭成一片。我雖然從小聽慣了外婆的逃難故事,還是免不了幾個晚上惡夢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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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日報副刊登過一篇文章《逃難像去夏威夷》,旅居美國的作者説,女兒的高中地理老師給了一個家庭作業:如果你是難民,會帶哪些必需品逃難?班上同學列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幾樣東西:手機、小電腦、輕便涼鞋和應時衣裳。作者吳女士把這批美國孩子,比做晉惠帝,這個昏君對無飯可吃、餓得半死的災民説「何不食肉糜」!但是這輕便的人字涼鞋─媽媽不齒地稱它「日本夾夾鞋」,居然列上逃難十大名單,難怪吳女士說,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把逃難當成渡假。
也不能單怪他們,你看:大街上、購物中心、飛機場、甚至運動房裡,多少人穿夾著大拇趾的輕便涼鞋。2008年,美國運動醫藥學會一篇報告指出:穿著這種夾夾鞋,腳趾要用力抓緊鞋的內部,會增加腳和膝蓋的壓力,造成肌腱炎、小腿脛骨和髖骨酸痛,長期穿著對人體的傷害與高跟鞋相似。但是高跟鞋的受害者僅限於愛美的成年女性,輕便人字涼鞋普及男女兩性、老中青三代,對兒童和少年的傷害尤其深遠。多奇怪呀!現代人不能想像、不能容忍纏足陋習,稱它野蠻不人道,卻因為性感或方便,欣然接受高跟鞋和夾夾鞋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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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想見,我居然比當年罵我「只配拎鞋子」的外婆還老了。對外婆的第一個記憶是她為我們四個孩子納鞋底、縫布鞋,最後一個回憶卻是她在棺木裡穿的繡花鞋。外婆在六十歲左右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後事,她雖已皈依基督,卻希望「走的時候」穿著傳統的衣服,更重要的是有一雙好鞋子:鞋面繡有蓮花,「步步生蓮」,鞋頭還要有一顆珍珠,「夜明珠」,讓她在昏暗的陰間找得到路。她一針針納鞋底、繡蓮花、釘珍珠。青春期的我,覺得老太太的心思太古怪,哪有人這樣主動積極地準備自己的後事?
一向健朗的外婆,九十二歲旳時候中風,在半昏迷的狀態拖了四年,終於穿上自己早早準備好的四季衣裳和綴著珍珠的繡花鞋,安詳地躺在棺木裡。這完全是她自己的安排,就像五歲時自力救濟,擺脫了纏足的桎梏。她有一雙走遍大江南北的解放腳,她有一對夜明珠,可以自己找路,自己放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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