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裕光 寫於2011年六月
載於世界副刊 2011年7月30日
載於世界副刊 2011年7月30日
五月間,朋友和我從芝加哥駕車南下到佛羅里達。動身得晚,下午兩三點才出門,天黑了還沒走出依利諾州。第二天一早繼續上路,不多時就過了州界,進入肯達基州。在芝加哥住了這麼久,對肯達基的唯一認識是炸雞,認為肯達基應該是在很遙遠的南方,居然不知道這兩州是鄰居。但是從芝加哥到肯州最北邊的帕度卡市將近六百公里,無論如何稱不上近鄰,我姑且引用「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來取笑自己的不學無術。
還沒有聞到炸雞香味,卻看到路旁的景觀有了變化。伊利諾州和整個美國中西部一片平坦,進入肯達基,也就是進入阿帕拉契山脈的邊緣,廣大的平原,間雜著介於「山」與「丘陵」之間的起伏地勢,嫵媚有緻。「肯達基是藍草州,」我的朋友説。藍草是這個區域生長的牧草,也常用為庭院草坪,稱它藍草,因為綠中帶藍,這大概需要黃昏或微雨的光線才顯得出來。朝陽裡,欣欣向榮的草原,放眼一片綠。
路旁不時看到威士忌的廣告牌子。朋友説,「肯達基的威士忌在美國是頂尖的烈酒,你大概聽過《製作者的印記》吧?」對呀!這個牌子的威士忌方型瓶身,上寬下窄,瓶口有紅色蠟封,醒目得很。我一個同事,不嗜飲酒,卻喜歡這個牌子的威士忌,因為喜歡那燭淚般的蠟,垂在瘦長的瓶頸上。我隨口問道,「為什麼肯達基產威士忌?為什麼它的威士忌好?」朋友説,「因為這裡有許多蘇格蘭移民,他們來到這裡,把傳統的蘇格蘭威士忌技藝也帶來了。」
這樣的回答卻讓我意外,我以為答案會是「因為這裡的土壤和氣候與蘇格蘭相近。」可不是嗎?人以地為榮,我們所有的歷史偉人都生長在「山明水秀,地靈人傑」的好地方;我這位朋友,卻把美國威士忌的榮耀送給蘇格蘭的移民農工,説他們帶來了技術與知識,造就肯達基的好酒。我與朋友的想法上的巨大差異,該是生長環境不同造成的吧?不不不,我可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在「地」與「人」的論辯之間打轉,用自己的理論,來印證自己的想法。
稍稍在網路上搜尋一下,立刻發現我的「地緣論」站不住腳。蘇格蘭的緯度與莫斯科略同,因為濱臨大西洋,氣候算是溫和,冬天不酷寒,夏季濕涼多雨。境內多高地,在海拔六百到一千公尺之間。肯達基的緯度近於希臘雅典,氣候屬於溼潤的副熱帶。除了阿帊拉契山區地勢較高,平均只有海拔兩百三十公尺。既然兩地如此不同,為什麼蘇格蘭移民選這個地方?「難民能有多少選擇權?」朋友説。十七、八世紀,蘇格蘭政治不穩定(直到與英格蘭合併),貴族與平民貧富懸殊,又有大飢荒,造成一股移民潮。英、德、荷蘭移民早已來美國了,地盤從紐約一直到了依利諾北邊的威斯康辛州,遲到一步的蘇格蘭人只好往南走,到肯達基謀生。
倒也不算「屈就」,肯州肥美的藍草飼育了高品質的牛羊牲畜,最為人知的卻是跑馬,每年五月的肯達基「德比」是美國三大賽馬盛會之一。在2007年,連81高齡的英國伊麗莎白女王也來湊興。按照百多年的傳統,得勝的馬披上綴滿艷紅色玫瑰花的毯子,繞場一周,接受羣眾歡呼。這些人的祖先,大多是英國王室的衣食不濟、被迫離鄉背井的子民。現代百姓雖不能和女王平起平坐,但是在肯達基德比歡聚一堂,共同為善跑的畜牲助陣,這在兩百年前是無法預見的。
肯達基除了藍草牧場,還有一望無際的玉米、大豆、和麥田。在五月的陽光裡,如波的麥浪緜延到山腳下。豪爽善飲的十八世紀蘇格蘭移民來到這裡,立刻在麥田裡開設了威士忌酒坊。早年威士忌給人的印象是粗獷的開疆農人和牛仔,好萊塢西部電影裡的英雄(和壞蛋)都愛喝威士忌烈酒。一杯黃湯下肚,拔槍相見,拼個你死我活。痛快淋漓,卻沒有什麼餘味。1954年,肯達基州波本郡的蘇格蘭後裔威廉·山繆決定動手改造威士忌的品質和形象。
山繆家世代製造、販賣威士忌,完全遵照蘇格蘭傳統,用較粗糙的大麥和黑麥為原料。山繆的威士忌卻採用玉米為主要原料,加上一點大麥和幼嫩的冬季小麥。這個以玉米為主的「波本」方子不是山繆原創,但是他用的料好,而且從穀物收割、研磨、蒸餾、酒桶翻身、裝瓶,完全用手工。他的威士忌口味濃郁溫潤,略帶玉米的清芬甘甜,和陳年橡木桶的沈鬱暗香,好像是為「馬背上的詩人」特別釀製的,值得細細品嘗。
公司的宣傳資料説:山繆的妻子瑪姬設計了商標、瓶子造型、紅蠟封印、和《製作者的印記》這個充滿想像力的名字。山繆申請到聯邦政府註冊,只有肯達基州波本郡的威士忌才能冠上「波本威士忌」的名字,就像法國香檳酒一樣,擁有名字專利。瓶口的紅蠟封印─也就是《製作者的印記》這名字的來源─是用手工浸滴,也有專利權保護,別人不得仿效。不管是瑪姬、還是幕後另有其人,這樣周密的行銷策劃令人歎服。山繆家族古色古香的小釀酒廠且在1980年成為「國家歷史地標」、觀光客的最愛。幾十年的用心經營,紅蠟封印不但贏得消費者的心,也帶動了美國高檔威士忌在海外銷售的超高人氣,每年有兩位數的成長率。我那個有浪漫情懷的芝加哥同事,喜歡燭淚般的封印,大概不會知道山繆的謀略吧。
這樣說來,我們的生長環境、宗族傳統、甚至對英雄的歷史定位,都敵不過人類對生命無條件的肯定。人無法勝天,但是人能夠「因地制宜」,在新土地上不斷打造出蓬勃的新生命。肯達基的蘇格蘭人如此,散居世界各角落的中國人更是如此。我們為此乾一杯吧─且讓這一杯是波本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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