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於2010年四月
瑪姬和我同病相憐, 我們是家中不成材的老么.
初遇瑪姬是在瓦哈卡、2003年春天, 她來面試。那時我們在墨西哥的旅遊公司業務好得很, 但只有依瑪和愛菈兩人, 急需增加人手。說來也巧, 愛菈到會計師事務所去處理文件, 會計師隨口說: 「貴公司生意真好!」愛菈說: 「可不是嗎? 我們正缺人哪。」愛菈離去的時候, 事務所裡一個婦人拉著她手悄聲說: 「煩你向依瑪說一聲, 我想應徵這缺。」正巧我安排了要到瓦哈卡, 依瑪就答應了。
瑪姬特意打扮一番來應徵。她大約三十左右, 身材圓滾, 配上一張圓臉, 少女氣的衣服顯得格外不合。她的英文也不靈光, 但是在破碎的句子裡, 可以聽出她是個聰明、不膽怯的人。原來她的姐姐是會計師, 在事務所裡算是半個老闆。瑪姬只有高中學歷, 憑著姐姐、在事務所打雜做半工, 看不出有什麼本事。但是她的電腦技巧真好, 應該可以學習處理網上旅館訂位的作業。 就這樣, 我決定僱用瑪姬。
瑪姬的腦筋好, 學得快, 一兩個月後就能夠獨立作業, 把分配給她的工作處裡得妥妥當當。 下一次我到瓦哈卡, 瑪姬向我商量調整她的上班時間, 讓她可以修個大學學位。 學什麼? 當然是會計。瑪姬喜歡數字, 很有邏輯觀念, 又因多年在會計師事務打工, 累積了不少實務經驗, 她去修會計學位, 是很好的選擇。
上了大學, 瑪姬不時從學校帶來一些主意, 提高工作精準度與效率, 她利用電子數據表把許多例行工作制度化, 對公司貢獻很多。
相處熟了之後, 瑪姬告訴我她的故事。她有兩個哥哥, 都是醫生, 一個姐姐是會計師, 這樣的家庭、在墨西哥社會裡算是很不容易的。偏偏老么瑪姬不爭氣, 愛上一個帥氣的高中同學東尼歐, 書沒唸完就懷孕了。孩子生下, 兩人潦潦草草的同居, 住在東尼歐的老家。東尼歐在修車廠當學徒, 不時靠父母接濟。瑪姬托姐姐的福, 能在事務所打工。我有三個特別傑出的姐姐, 當然能體會瑪姬「比上不足」的痛處。現在她在美國公司上班, 在大學修課, 總算在兄姐面前抬得起頭了。
幾個月之後, 瑪姬興高采烈的告訴我們, 她說服了東尼歐, 兩人到市政府辦公證, 正正適適結了婚。雖然她不能在天主教堂披白紗, 瑪姬還是辦了幾桌酒, 請雙方家長和一些親友。在照片上我看到瑪姬的女兒、十二歲的潘密拉當花童。潘密拉嬌柔甜美的臉龐, 顯然得自英俊的父親。這樣的好日子, 胭脂遮不住瑪姬的大圓臉上堆滿的喜悅。
東尼歐的母親突然病了, 半個月後就走了, 東尼歐天天以淚洗面, 以酒當飯, 修車廠也不去了。一個三十幾歲、有妻有女的男人, 應該如何悼念亡母? 這豈是外人甚或妻子能代為決定的? 他的收入很少, 幾年來家計靠瑪姬支撐, 現在他不上工, 倒也沒多大影響。只是瑪姬擔心, 不知東尼歐的「母喪」會拖多久。更遭糕的是, 和軟弱的「慈父」東尼歐相比, 瑪姬是個嚴母。潘密拉進入青春期, 心思都花在打扮上, 功課一落千丈。瑪姬送她進入一個昂貴的私立高中, 希望女兒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潘密拉卻不再容忍母親的嘮叨叮嚀, 而傾向於不成熟、但是似乎感情充沛的父親。
我見過東尼歐一面。有一天和伊瑪出去辦事, 回辦公室的路上, 伊瑪指出街對面走著的就是東尼歐, 我們隔著街打了個招呼。他青瘦的臉顯得萎瑣, 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在十七八歲是很俊美的。難怪矮胖、不起眼的瑪姬為他顛倒。
東尼歐終於回修車廠上工。但是不久之後他的父親也過世了, 東尼歐又回到以酒消愁的局面。進入十五歲的潘密拉, 不知體恤媽媽辛苦, 反而要求母親給她一個盛大的十五歲成年慶典。同時她要求一個特別禮物: 她的密友在成年慶典上得到一個香鼬。潘密拉要求– 她指定– 也要一個香鼬。不願失去女兒的心, 瑪姬花了三千美元在墨西哥市買到一個香鼬。這時潘密拉的朋友吐露真言: 她其實並沒有香鼬, 她只是說說而已。
當初潘密拉要香鼬, 只是不願讓朋友把她比下來, 根本與香鼬無關。現在她對香鼬失去了興趣, 在瓦哈卡又賣不掉這麼貴的「大老鼠」, 照顧香鼬變成瑪姬的責任。
冷眼看來, 瑪姬一家三口都活在青春期的夢幻裡。被寵壞的潘密拉一心只想和有錢的同學比。不順遂的東尼歐, 無法從漂亮男孩成長為負責的男人。瑪姬在職務上頭腦靈活, 反應快, 能獨立做主。但是在丈夫和女兒面前, 卻顯得無措。她把自己打扮成少女, 說潘密拉「就像媽媽一樣漂亮」。我能說什麼?
2006年, 瓦哈卡亂成一團, 我們的生意直線下落。次年瑪姬從學校畢業。此時她已和東尼歐分居, 帶著潘密拉搬回家和父母同住。她也知道, 旅遊業不景氣, 我們公司恐怕撐不了多久。她希望拿到會計文憑之後, 能找一個穩當的職位。
瑪姬一趟趟跑回學校, 交涉她的文憑。學校卻總能找出理由推托。這真讓我不解: 瑪姬在學校四年, 成績很好, 這些都應該有記錄可查, 為什麼這麼刁難, 不給文憑? 校方不可能對所有的畢業生都這樣找麻煩, 為什麼對瑪姬萬般挑剔? 但是在墨西哥旅遊業打滾了這麼多年, 我知道不可以「理」論墨西哥。
2009年, 我們決定結束營業, 遣散與我們相處多年的依瑪、愛菈和瑪姬。在這樣的愁雲慘霧中, 瑪姬終於拿到她的文憑。丈夫分居了, 女兒幾同路人, 唯一親近的是父母。若不是當初為東尼歐昏了頭, 她大概在高中畢業後、順順當當去讀大學, 不至於花十幾年功夫兜這麼大一個圈。這張遲到的文憑, 或許可以化解瑪姬多年來「不成材」的心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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