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瑪的故事– 泥濘路

原文寫於2008年5月
顧燕翎譯

2007年夏天我和伙伴回到瓦哈卡,伊瑪邀我們去看她的新房子,在當時的環境裡,這是雙重的喜事。

1987年去瓦哈卡渡假,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墨西哥南方的殖民小城,位於首都墨西哥市東南約320公里。後來我發現瓦哈卡頗似雲南:多種原住民族,起伏的山陵,多元文化和各種飲食。在西班牙人入侵之前的阿茲特克帝國時代,瓦哈卡人被稱為“雲人”,因為他們住在雲霧繚繞的山上,美麗神祕如雲。

之後我們總設法回到瓦哈卡渡假,每回必定造訪旅遊局,在那兒認識了伊瑪,一位基層的職員,友善親切,後來成為朋友。  

那時伊瑪二十多歲。熟了之後,知道了她的故事。她高三到美國去做交換學生,愛上了當地人,短暫的婚姻以分居收場,懷孕的她回到娘家,平民區一棟簡陋的房子,靠近公墓。伊瑪生下了女兒,兩個人擠在娘家的小房間一住就是十八年。

伊瑪勤奮工作,送女兒去唸好學校,雖然與父母相處很好,還是夢想有朝一日像朋友們一樣有一個屬於自己和女兒的家。終於,到了2002年,她存了足夠的錢付得起頭期款,也有了足夠的社會安全積分,有資格申請房屋貸款了。

她面臨兩個選擇,一是購買政府已經蓋好的公屋,通常是狹小簡單的連棟式房屋;或者可以買一塊地,限制預算,找人設計、建造。當然後者聽來不錯,困難度卻較高,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和包商打交道之不易,不過伊瑪選擇了後者。

2002年春天,伊瑪帶我們去看她的土地,真的是前不著村後不落店,在一個名叫瓦亞旁帕的小村鎮外圍,從瓦哈卡開車過去要二十分鐘,坐公車四十分鐘。瓦亞旁帕位於貫穿墨西哥南北的母親山脈(Sierra Madre)山腳下,附近的農田大都因乏人照顧而荒蕪,大部份青壯人口都遠離家鄉去墨西哥北部或者美國討生活、謀出路。

伊瑪的地在一個小山坡頂上,建地的後方有一棵樹,離預定道路約十三公尺。伊瑪決定留下這棵樹,新房子繞著樹建築,在房子前面再種一棵樹,一棵一年四季開花的樹,這樣每天下班回來就可以看到一樹美麗的花朵。

不幸接下來的五年中問題紛至,州政府拚錯了她的名字,申請貸款拖了整整一年,終被拒絕。好不容易解決了名字的問題,得到許可,她必須到附近的村莊向長老們申請同意她使用水電,還要先付上一筆請求考慮的費用。她等了又等,有了長老的同意,才能去申請水電,之後才能申請建築許可,然後是每一期的建屋貸款。村中老人始終把她視為外人,他們就是不相信城裡來的女人。

伊瑪始終不放棄夢想,在這段等待期,她每個星期天望完彌撒後必定造訪她未來的家園。要是有朋友願意載她一程,她就搭便車,不然她就走大約一公里的路到公路旁,坐上往瓦亞旁帕的公車,下車後再走二十分鐘到目的地。公車上坐的都是瓦亞旁帕的村婦,剛剛在瓦哈卡採買了零星的日用品回家。伊瑪則是始終不逾地拎著一桶水,這桶水用來澆灌門口那株小樹,那株她期待有一天會長高、長大、花開滿枝的小樹。若是下雨,她就不需提水了,但得跋涉泥濘,說到這裡她開心地笑了,仿佛感謝上天恩賜的雨水和泥淖。

2006年春,村中的幾戶農家將土地賣給開發商,附近開始大興土木,長老們終於同意她可以申請水電,政府也批准了貸款。不幸的是,壞消息接踵而至,瓦哈卡教師罷工而引發連串動亂,持續了半年之久,罷工者一度放火燒掉公車,占領政府建築,包括住宅局的辦公處所。整整半年,市中心不見警察踪影,市威者阻塞了街道或者占據了辦公廳,伊瑪根本沒法進到房貸部門的辦公室。混亂情況從六月持續到十二月,新選出來的墨西哥總統終於採取了強硬的手段讓局勢穩定下來。

在萬事不順中,幸好伊瑪有一位建築師朋友,幫她設計和監造房子,緊緊控制住預算。

2007年七月,經歷過漫長和艱困的五個年頭,房子總算完工了,伊瑪邀我們參觀新居。

伊瑪的父母先在他們家招待我們午餐,舉起龍舌蘭酒慶祝兩大喜事:房子完工了,瓦哈卡的動亂看來也已經過去了。接著我們在濛濛細雨中開車去瓦亞旁帕。離開公路後,我們到了鄉間,轉入小路。兩旁的景色與2002年初次來訪時大不相同,處處可見新蓋的房子,很多都只造了一半,在墨西哥鄉間這是極為常見的景象,房子建了一半,錢用完了,只好等上幾年,存夠了錢,或者等遠赴美國工作的親戚寄錢來,再蓋下去。

我們轉到一條泥巴路,名為花香路,是伊瑪取的名字。因為她是頭一個在此建屋的屋主,所以有權為新路命名。我們一下車,就有一條瘦巴巴的狗衝了過來,伊瑪說這是鄰居的狗,整夜叫個不停,不過平時倒也不煩人。她鄰居的房子沒有窗戶──在原本該裝窗子的牆面上留下兩個大洞──等到有錢再裝。伊瑪則有如假包換的窗子,她打開鐵絲網圍籬的門,我們進入她家的前院。

樹就立在那兒,我差點擦身而過,沒看到它。就是這棵樹,我提醒自己。一棵又小又矮的樹,上面掛著幾片葉子,一朵花也沒有,立在尚未清除的建築廢料堆中。五年了,至少兩百桶水,長出了這棵樹。

我們進屋參觀──嚴格說,只能算屋子的殼。房子剛建好,沒有裝潢,也沒有家具。幾天前神父才來行過法事,她打算再過幾天冰箱和爐台裝好後就搬進來。灰色的水泥牆未經上石灰和粉刷,燈炮隨意垂掛著,看來暗淡而憂傷。一樓是起居室和與餐廳相連的廚房,樓上有兩個小房間,伊瑪和女兒的臥房,只是女兒已經長大,到外地去唸大學了。伊瑪臥室外面有一個頗大的陽台,當地所有新建的房子和瓦哈卡城都隱藏在房子背面,這裡,在伊瑪的陽台上,只看得見青綠的母親山脈。

天色灰暗,飄著雨絲,厚厚的雲層低低壓在山上,空氣濕冷。真是遙遠又寂寥的所在。依瑪擔心工作不保也怕付不起每月房貸,但她還是盡心招待我們,感謝我們的關心,感謝我們在這麼壞的天氣來到她這麼簡陋的屋子。

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瓦哈卡,母親山脈,雲人。一條名叫花香路的泥徑,四處亂竄的野狗。後院一株老樹,前門邊立著一棵被寄予厚望的小樹。伊瑪穿著單薄的夏衫在冷雨中哆嗦著。

她笑了。

她終於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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