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於世界副刊 2011年2月22日
我與凱倫僅有數面之緣,並不能算是朋友,但是二十年來,我卻常常想到她。
那時我和夥伴還沒有做墨西哥的瓦哈卡人文旅遊生意,只是每年把所有假日留給瓦哈卡,星期五半夜從芝加哥坐「紅眼」班機去,九天之後星期天紅眼回家,睡不到兩三個鐘頭就得趕去上班。遊之不足,還帶回來各式各樣的手工藝品,一個小公寓竟像個藝廊。
這一回買得多,這麼多零零碎碎沒有辦法帶上飛機。一定得找人把東西打包、裝箱。找誰好呢?旅遊指南推薦一個美國女人凱倫的藝品店。
凱倫的店在一條側街上,店名叫「辣醬」Salsa Picante,倒是有趣。店很小,架子上陳列的東西不多,收拾得倒整齊利落。後面的院子堆放著木板條、刨花,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正忙著釘一個板條箱,我們來對了地方。
凱倫是個中年女人,打扮得很清爽。她說自己只是店員,但是老闆把一切職權和工作交托給她。 她很認真、負責,準時交貨,所以旅遊指南肯定她的服務。 辣醬雖是藝品店,生意多半是替客人打包。我們把大包小包都交給她,她很快地估計需要一個板條箱,裝那兩個四尺高的木雕面具和大大小小的陶藝品,另需一個藤 籠裝地毯和小件木雕、錫製裝飾品,她在兩天內交貨。回到家,打開箱籠,果然整整齊齊,沒有短缺或破損。
* * *
下一回到瓦哈卡,我們邀凱倫吃飯、見個面。凱倫挑了瓦哈卡唯一的中國餐館「你好」。我想:這可是多此一舉,芝加哥的中國餐館多得是,凱倫不必如此為我著想,何況我相當喜愛墨西哥烹飪。凱倫倒是直爽,說是她自己想吃中國菜。
傍晚七點,凱倫關了店門,急匆匆趕到「你好」。她齊肩的頭髮有點凌亂,大概是走得太快了,鼻尖上也有小小汗珠。我們謝謝她優異的服務,她說從沒有客人請她 吃飯,還擔心會不會是電話裡聽錯了。坐定之後,她點了一個蔬菜炒豆腐,我們隨便點了兩個菜。凱倫雙手捧著茶杯,張望著周圍的桌椅,不多言語。
侍者上菜了,熱騰騰地冒著氣。 凱倫卻忽然哭了起來,淚水滴在熱豆腐上,我和夥伴不知該說什麼。凱倫把頭轉開,久久不發一語,努力平撫自己的情緒。「我來瓦哈卡七八年了,」凱倫終於回過氣來,「這是第一次吃到豆腐。」
原來眼淚是為豆腐而流,我鬆了一口氣。為什麼吃豆腐這麼難?凱倫說因為瓦哈卡這個小地方,只有「你好」一家四口是中國人,這裡買不到豆腐,要等老闆到墨西 哥市去批貨,才會帶回來。新鮮豆腐擺不久,店裡點豆腐的客人又不多,所以每次只買一點點,主要是留給自己吃。兩年前凱倫的父母來瓦哈卡看她,她興冲冲讓父 母請她到你好,但是那天沒有豆腐,讓她失望了好久,今天終於吃到了!
我自己是豆腐店的常客,愛吃各式豆腐產品,大概能了解凱倫的心情,但是她居然為一盤豆腐流這麼多淚!四十幾歲的人還這麼愛哭!
凱倫嘆了一口氣,「你們不知道,我在一個鄉下農村租了一間房子,二三十分鐘公車路程,下來還得走十幾分鐘土路,沒有路燈。下雨天尤其辛苦,不但走得兩腳泥,還擔心屋子漏雨。現在坐在這裡,還有豆腐吃,像是在做夢。」
我認識幾個住在瓦哈卡的美國女人,各有自己的營生:開藝廊、烹飪教室、或是供早餐的小客棧,做觀光客的生意,日子過得都不錯。凱倫的談吐、舉止很有教養,做事賣力,為什麼這般淪落?凱倫似乎難得有談天的對象,眼前兩個人看來友善,她也就開口了。
「我是個加州女孩,」凱倫給自己一個苦笑,「家裡的獨生女,一個很簡單的小家庭,爸爸上班,媽媽理家,非常單純。上了大學,才知道世界大得很。」1964 年,十八歲的凱倫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主修視覺圖案設計。畢業之後,凱倫有很好的工作。但是當她存夠了一點錢,凱倫就辭職,背起背包,出門雲遊,回來 之後再另謀新職。六十年代,凱倫在柏克萊校園,一定薰染了一點嬉皮風。八十年代中期,凱倫來到瓦哈卡,愛上了母親山脈下的這個小城。她說高中學的西班牙文 還記得一點,很快地她就可以應付日常會話。再一轉眼,機票錢也花掉了,索性找個工作,定居下來。
四五年過去了,凱倫想回家,但是手邊總存不出機票錢,她現在領的薪水是墨西哥批索,不是美金。「何不換個錢多一點的工作?瑪麗的藝廊生意好得很,她總抱怨 找不到合適的助手。」我給凱倫出主意。「你看瑪麗和我能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嗎?」嗯···瑪麗深知和氣生財,她可以同時和幾個客人熱絡地打招呼,一面迅速 地估計每個客人大概會擲下多少錢,不露痕跡地棄小攻大。凱倫清瘦素淨的臉上掛著淡淡的苦笑,和瑪麗濃郁的笑臉無論如何湊不到一塊兒。 辣醬店的打包生意,賺的是辛苦錢,但是靠勞力吃飯,有它的快樂。
我好想說,「你父母一定願意替你買機票。」她哪裡會不知道。話到嘴邊,改成「既然如此,何不搬到近一點的地方,來回省力一點。」「哎!你不知道,」凱倫嬌 柔地說,「我愛上村裡一個人,我們交往有三年了。但是···」凱倫的苦笑又回來了,「他母親極力反對 ,因為我比他大二十歲。」女大男小,差距又這麼大,在任何社會都會遭受阻力。墨西哥鄉下人十七八歲就結婚生子,這男朋友的媽,可能比凱倫年輕。她反對、是 可以理解的,更何況凱倫是個上過大學的外國女人。兩年前凱倫的父母來到瓦哈卡,就是想勸她回家。話說僵了,雙方不歡而散。
沒想到一盤豆腐引出這樣一個故事。
「哎呀!我得走了,趕脫最後一班公車可麻煩了!」凱倫匆匆給我們一個拉丁擁吻,飛奔出門。
* * *
豆腐不是一般美國人日常伙食的一部分,但幾乎所有超市都買得到。在五十年代,就算在加州,大概只有在中國城、或是大一點的中國餐館才有。我可以想像(我認 識的美國人都有類似經驗),七八歲的凱倫隨父母到舊金山的中國城。她拉著父母的手,興奮地東張西望。這麼多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唱歌般地用她聽不懂的話彼此 寒暄。他們進入一個中國餐廳,啊!大圓桌和高背木椅,牆上掛著紅燈籠,就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凱倫的爸爸點了一客豆腐,因為聽人說中國豆腐就像西方人的乳 酪。吃了一口,他皺著眉不知該不該吐掉。「呸!這那裡是乳酪?」凱倫咯咯笑著,沒看過爸爸如此窘困。她閉著眼,嘗了一小口,豆腐輕飄飄地滑進喉嚨。啊!這 麼細緻,像是吞進了一口雲!
從此凱倫愛上豆腐。豆腐象徵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一個古老神祕的文化,父母不懂,只有她–一個小女孩–以她純真的心,才能解讀這密碼,進入這個夢。
我這樣胡思亂想著,在腦海裡編織故事。
* * *
回到芝加哥,我寄給凱倫一個小巧的充電式手電筒。這比一般手電筒貴了許多,但是凱倫不必花錢買乾電池,她可以在辣醬店裡充電,回家的路上可以一路光明。
* * *
再一次來到瓦哈卡,抽空到辣醬店去看凱倫,一個年輕的墨西哥女人招呼我們。「凱倫在嗎?」她的神情變得很奇怪,「凱倫小姐···她死了。」
凱倫死了?怎麼回事?店員小姐說不清楚,只能大致告訴我們:一天早上,房東太太發現凱倫死在床上。報了警,請來醫生,斷定是腦溢血。這是三四個月以前的 事。年輕女人不知道凱倫的父母是否來到瓦哈卡,把她的遺體帶回加州,還是她的男朋友把她葬在母親山脈腳下。我們所有的問題她一概沒有答案。她不認識凱倫, 她只是老闆新僱的店員。
再也問不出什麼名堂,我們離開辣醬店,在廣場邊大榕樹下坐下來。瑪麗和其它幾個美國女人多半不會知道甚或關心凱倫過世,凱倫和她們太不相同。凱倫實在 太···太怎麼樣?太特立獨行?太天真?太死硬?太不開通?其它幾個以「流浪者」自許、來到瓦哈卡的美國女人,早早悟道,棄夢從商,把自己裝扮成墨西哥女 畫家芙瑞達·卡蘿,篤定地指揮家裡佣人打掃、燒飯、帶孩子。這樣比起來,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年輕時一定有過的荒誕可笑的夢,竟然一個也記不得了,每天忙 進忙出,無非是為養老籌謀,說白了、就是存棺材本。凱倫放棄的是甚麼、我們追逐的是甚麼,誰能說清楚?
凱倫的靈魂,現在飄盪在哪裡?柏克萊的校園?在那裡,我猜想她接受了第一個吻。這個瘦高沈默的男孩,二十年後,化身變成瓦哈卡母親山脈腳下的農夫。他現在只說西班牙話,但是他的吻,和二十年前一樣地深深敲動凱倫的心。凱倫的靈魂,該是在山腳下、農田裡,傍著他?
也許凱倫並沒有死,墨西哥人一向對細節不注意。也許凱倫沒死,她和年輕的戀人私奔了,男孩的媽媽氣忿不過,編造了整個故事,別人毫不追究,也就信以為真。你看,辣醬店新來的小姐,話都說不清楚,我們還不是把她的故事照單全收了嗎?
這就對了!其實凱倫沒死,她現在快樂地和夢中的戀人住在遠遠的地方,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她追尋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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