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於世界副刊 June 14, 2009
– 顧裕光 原文寫於2009年5月3日
《第一篇》
在我很小的時候,鄰居鄭氏夫婦認我作乾兒子。我大概太小了,這些情節一點也不記得。
幾年之後,他們由自力村搬到鄰近高雄岡山鎮的前峰里,住在前峰國小對面的日式住宅區。乾爹在省岡中教國文,乾媽在岡山國小任教。乾爹的年齡接近外婆,他出生於安徽世家,國學基礎深厚。乾媽是廣東人,在北京長大,一口爽亮的京片子,據說她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冬天到公園滑冰曾引起不小的騷動。他們的婚姻一定是很風光的。
他們自己的兒子已經很大了,對我格外寵愛,喜歡接我到他們家去玩,有時也會留我過夜。
乾爹的日式房子相當老舊,但與我們自力村的簡陋棚屋相比,實在好太多了。我喜歡那「踩高蹺」般挑高的地板,進門一個小玄關,脫了鞋上到客廳,左手是餐廳和廚房,右手邊隔了個紙拉門是臥室,簡簡單單的格局。我最喜歡的是臥室的窗台,像是個長板凳。窗子從牆上凸出去,如果裝個簾子,這窗台就可以做我的臥房。
我常在窗台上午睡,窗外的棕櫚樹遮去大部分的陽光。自力村彷彿只有木麻黃,小學裡有榕樹和竹子,乾爹門前的棕櫚對我是非常新奇的。當然在我的字彙裡還沒有「熱帶浪漫風情」這樣的說詞。
躺在窗台上,那穿過棕櫚葉、帶著點綠色的陽光,不願讓我睡去。棕櫚樹掛著一串串的小果子,像是乾媽的綠琉璃鍊子,在我眼前搖著、晃著。敵不過這樣的催眠,我還是睡去了。
《第二篇》
讀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一直很好,畢業後順利考上第一志願省岡中初中部,之後考取「台灣第一男高中」─ 建國中學。但是這樣的光采不久,數理化三科讓我嘗到失敗的滋味。在那些課堂裡,我如聽天書般地坐著,完全不知道老師在說些什麼。
高二那年我參加課後補習,希望「勤能補拙」。相反地,我的失望與焦慮更深。大部分參加補習的學生成績都很好,來這裡是為了課業更上一層樓,老師的教材也相應地更艱深。
下課後,我身心疲憊地搭公車回家。
站在人行道上等公車,我靠在站牌上,看街燈下的樹。是槐樹、還是菩提?有什麼關係?聯考不考這個。一夜夜,這不知名的樹陪我站著等公車,一點也不介意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第三篇》
在芝加哥的最後七、八年,我們住在青山街。這是我這輩子第一個獨門獨院的房子,誇張一點,也可以叫它花園洋房。這個小小的房子是1918年蓋的,屬荷蘭殖民式(Dutch Colonial),明顯的特徵是它的兩段式屋頂,第二段(下半段)的屋頂陡峭得近於垂直,好處是冬雪不至堆積而壓壞屋頂。但是它實在不好看,越看越像穀倉。1918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又有一個超級流感襲捲全球,景氣不振,這時候蓋的房子,與今天的豪宅相比,實在顯得寒傖。無論如何,家總是家,擁有自己的房子是「美國夢 」。
這個小房子有兩層,加一個全底的地下室。樓上兩個臥室加浴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和衛生間。客廳旁一個小臥室,我們把它改為書房,並把它與客廳之間的牆改短為半牆,把兩個盒子似的小房間開放出來。餐廳和廚房後面有個增建的廊簷,我們通常在這兒用餐、看電視,極少使用客廳或餐廳。
但是春分和秋分時節,太陽的角度改變(芝加哥的高緯度對此尤為敏感),傍晚的陽光透過向西的窗子,把人行道旁的樹投影到客廳的牆上。這是芝加哥極普遍的行道樹,細細碎碎的葉片像是鳳凰木,疏疏密密地在牆上畫潑墨。
暮色漸濃,樹影終將沒去。我靜靜坐著,夜一寸寸爬上牆頭。
《第四篇》
五十二歲的我,越發覺得自己空虛得可憎。日子一天天逝去,歲月從手指縫中流過,我越來越不信任自己,你怎麼能相信一個不能哭的人?不能哭,是因為生命中已經沒有真摯的感動,唯一擁有的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這一天早上,吃過早飯之後,我覺得好累,一點勁也沒有。量量體溫,高到近四十度。兩天之後,高燒持續不退,進了醫院急診室。醫師診斷是得了肺炎。在急診室我還逞強地對醫生說(我大概是高燒燒昏了頭),給我抗生素,讓我回家自己休養。醫生說,你得簽字負責這個決定,而且保險公司不會付急診室費用。
我乖乖地住進醫院。
肺炎不是郊遊野餐。照了X光和電腦斷層掃描,我的膀子上吊了點滴,鼻子罩上氧氣罩,護士每兩小時來「騷擾」一番:量體溫、測血液含氧度、給五顏六色的藥丸。幸運的是六樓的病房中沒有室友,不幸的是隔壁的病人一夜號哭,我怎麼能閉眼?清晨三四點,我站在窗前,看下面那空空蕩蕩的停車場。佛羅里達的十一月還是很溫暖,外面大概是攝氏二十一、二度。停車場裡的椰子樹間雜著昏黃的路燈,在暖風(想必是暖風)裡搖曳。我從來不喜歡椰子樹,總覺得它光禿禿的,近乎野蠻。
突然之間,一種深沉的寂寞籠罩淹沒了我。不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那樣的風雅,而是椰子樹般的赤裸,無所隱藏。站在毫無美感的停車場,站在廉價的昏黃的街燈下,站在十一月底的佛羅里達的慵懶的風裡,站在深夜與凌晨之間。不置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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